笑。
他向來淺眠,被驚擾後便緩緩睜了眼睛,不甚明晰的視線裡,映出一個俊逸公子。那人身形頎長,微微彎下腰,將手中繪了秀麗山水的描金摺扇展開來,拿捏了力道,不急不緩為自己送來清涼微風。
“三弟,你怎麼又過來?”蘇玉闌理一理睡亂的長髮,問。
不知為何,自那次與蘇玉傾相見後,蘇玉闌便很少見他來宮中走動。之後同蘇臨闕一道用飯,飯後的一段閒暇,男人主動提及,今後莫要再與蘇玉傾多作交談。委婉言辭曲折隱晦,轉到頭,終究不過一句,別再見他。
蘇玉闌不明白蘇臨闕打的什麼算盤,但也懶去猜測。多少年了,他永遠猜不透那人心思。小時候見男人微微蹙了眉頭兀自悵惘的模樣,還會伸了指為他梁一梁眉間的淺淺褶皺,問一句因何皺眉。如今真正知曉了他愁緒的緣由,反倒將自己推向一條沒有回頭餘地的陡峭絕路,真相一個一個,逼人向前。
母妃死了,蘇臨闕如今只是他的仇敵,而眼前的蘇玉傾不過孩提時的玩伴,誰知如今是什麼性情,會否靠得住。
這張風流公子的皮囊之下,思量著什麼,算計著什麼。
“玉闌二皇兄,你想什麼呢。”
眼前忽而映下陰影,原是蘇玉傾靠近了些,帶了三分痞氣的眉眼,卻是難得的正經模樣。
蘇玉闌並不答他所問:“玉闌便玉闌,二皇兄便二皇兄,玉闌二皇兄的喚,像什麼樣子。”
“小時候,不是一直這樣喚的嗎。”蘇玉傾合了摺扇,是不滿,“怎麼長大了,連稱呼都要換。”
“說起小時候,我倒很懷念,那個時候多好,有母妃陪我,有你陪我,如今只剩下皇叔了,便是你,見面的次數也愈來愈少。”蘇玉闌閒閒搖起藤椅,悠悠盪盪,於是藤蘿花架間映下的細碎光亮,也是悠悠盪盪,閒閒地搖映面上。
蘇玉傾一時晃了神,眸光彷彿要溺斃在那雙漆黑的眼睛裡。從前一同跑鬧玩耍,互不隱瞞的好時光依稀仍在眼前,沒有變化的瓷白的膚色,沒有變化的細緻的淚痣,然而隔著倏忽而逝的五年,那雙向來明澈的眼睛,卻沾上墨一樣的深暗顏色,細碎的光映上來,掠下去,卻總點不亮那雙眸子。
蘇玉闌將他神情看在眼裡,繼續道:“現在,卻是連見一面都艱難。”見得那人眼底情緒翻作波瀾,方添上一段苦笑,繼續道,“不過也說不得什麼,皇叔他想來也是為我好。”
“說什麼為你好,不就是將你……”
意料之中的憤慨回答,蘇玉闌揚起笑靨,眉眼彎彎,彷彿一切陰霾如飛灰,消散不見。他望住蘇玉傾眸眼,手指卻隔著藤椅,指一指身後安靜立著的兩名宮侍,“皇叔待我,自然是好的,三弟不用懷疑。”
言罷,卻將手掩住口唇,輕輕地咳嗽兩聲,放下後,唇間是更勝胭脂的紅。
蘇玉傾知他受人監看,一時也說不得知心話,只得關切道:“這幾次看你,咳血的病症似乎更重了,那些太醫也是,沒什麼用處。”
神色言語莫不是滿心關懷,蘇玉闌看著他那關切模樣,心中並不十分感慨。這些日子興許他的心腸是變壞了,一心想的不過如何讓蘇臨闕痛苦後悔,旁人將關心真正顯露,他心中反倒不似從前在意了。
蘇玉闌取出隨身攜著的藥丸,合著水嚥下,吞嚥時齒間磕下一些,那清苦的滋味便漫在口中,像是夜半時候偷偷墜下的淚,不十分濃,卻久難消散。緩過精神,他抬眼:“這本是我的命,怨不得旁人,能歡喜無憂地走過幾年,我便滿足。”
蘇玉傾久久未言,長久的沉默裡,忽而蹲下身,握住蘇玉闌的手:“兒時的遊戲,咱們也有好久沒玩過了,這一回便如那時候,我寫字,你閉上眼睛,猜它是什麼。”
言罷,食指已然在那細膩的掌心一筆一劃細細書寫。
掌心麻癢的觸感使得蘇玉闌下意識想要抽回,然而被人強硬握住,沉默中藤蘿的香氣淡淡繚繞,繞進心中,同香氣一同繞進來的,還有那緩慢書寫的話語。
皇叔他,似乎待你不很好。
最後一個字落下,蘇玉闌點了頭,眸中笑意不減:“這幾個字,我猜出來了,其中有一個,是苦?”
蘇玉傾點了頭,繼續握著他的手,寫下另一個句子。
為何不反抗,也不找人相助。
蘇玉闌並不立刻回答,彷彿當真在仔細思索手心上的字唸作什麼,隔了片刻,答:“這一回的字不好猜,大約是,鎖,難,離吧,還有幾個字,我並不能猜出來。”
告知了他其他字,蘇玉傾眸中已是暗沉難測,皺了眉頭,方繼續,這一次字數少,寫下的速度,卻比先前兩句要慢許多。
我幫你。
“這次字少,只兩個,真假。”
蘇玉闌支著頭,微微眯了眼睛,彷彿一隻皮毛光亮的慵懶狐狸。
作者有話要說:
☆、第八章
蘇玉闌原本是不指望蘇玉傾能幫上多少忙的,那人是他兒時的玩伴,小時候雖因為男孩兒的頑劣本性有過幾次小打小鬧,然而每一回,蘇玉傾都會讓他幾分,時常任他動作,並不還手。
一半是顧及他常年病弱,一半是放任似的不予還擊,蘇玉傾知道,即便在氣頭上,蘇玉闌依舊沒有多少力氣,拳腳也只是做做樣子,並不十分疼痛。
其實蘇玉闌不大明白,自己分明是兄長,為何那時候在蘇玉傾面前,偏偏像個任性調皮的弟弟。
方才於藤蘿花架下的一番暗中交談,他是有些動容的,蘇玉傾與他雖有不淺的交情,但那畢竟是從前,如今隔著五年時光,各自變作什麼性情,委實不是寥寥幾次接觸便能瞭解清楚的。蘇玉傾有太多不相幫的理由,不與他這窩囊皇帝打交道,遠遠走開獨善其身才是最好的法子。如今尋著機會來看他,言語寬慰他,甚至要幫他,這些做法於蘇臨闕眼中無一不是挑釁,這個人分明鬥不過蘇臨闕,卻要撞過來,當真是蠢。
眼前繞來一隻紫蝶,蹁躚地飛向花架處。蘇玉闌看著它,補眠未補足的睏倦襲來,催生出一個懶懶的哈欠,眼前亦隨那暫時解乏的動作泛起水霧,視線變作迷濛的一片紗霧,紗霧中,看得那紫的蝶撲向紫的藤蘿花串,花串的形狀看不真切,彷彿不規則的紫色的火焰,隨眸中水霧一跳,一跳,將蝶吞噬。
一意孤行撲向火的,是他,還是蘇玉傾。
梁一梁眼睛,卻見藤椅後的人上前提醒他,該是陪蘇臨闕用飯的時候了。
這是躲不了的事情,不必他去撲,火自會繞上來,既定的時候,總要遵守,晚一步,便嘗得後悔滋味。
蘇臨闕總會有本事叫他覺出後悔。
安安靜靜走去那熟悉的所在,正待進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