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死?還是被女帝賜死?”月隴西沉吟道,“或者是到了年齡?”
葉渠微擰著眉,搖頭道,“不得而知。”
“為何要說他是諂臣?我聽你講後,卻只不過覺得那人是在推崇崇文的思想罷了。”卿如是狐疑,“葉老您自己不也是崇文黨嗎?你應該能明白女帝和那人為何會想要修建祠堂啊。”
“這不一樣。”月隴西接過話,跟她解釋道,“不管崇文的思想再如何深遠,對於女帝的朝代來說,他都是無功無績之人,一旦立了祠,就會激起民怨。後幾年忍氣吞聲許久的月氏子弟聚眾砸了祠堂就是最好的說明。”
卿如是沉吟,想了一會便想通了。
葉渠拈著鬍鬚,嘆道,“女帝可以提倡且發揚崇文的思想,但若是立了祠,那就是強行教人去敬畏這樣一個已經死去多年的人,於女帝統治時的百姓來說,崇文已有些遙遠,跟他們沒關係。更何況他的思想也不是人人都認同,絕大部分百姓都更信奉皇權至上,畢竟當時尊崇崇文思想的女帝就是高高在上,要讓百姓都去認同崇文,如何能有說服力?倘若為大局著想,就不該立祠招惹那些本就忍氣吞聲受女帝壓制的反崇文黨。”
“那後來呢?”卿如是蹙眉,關切地問,“後來那座祠堂如何了?”
“事實證明,那座祠堂最後都積灰破敗,輪到小女帝當政時,就沒有再翻修。如今的陛下更是一早就派人將那處夷為平地。真是明君。”最後四字也不知是真心感慨還是諷刺,竟聽得尾音微微顫抖。葉渠啜了口酒,像是想起了什麼傷心往事,垂眸回想,不再作聲。
月隴西心底合計著問得差不多了,起碼證實了自己猜測中的一個點。他抿了口酒,發覺葉渠情緒低落,便看向卿如是,示意她與自己離開。
卿如是頷首,與葉渠告別。
“近期這本手札牽涉案件,最後恐怕要歸到陛下手裡。我會盡快命可信之人仿製一本給你,拿不到原本,時常翻翻仿本,也當是個念想了,全了你對女帝的忠義。”月隴西低聲道,“這酒不錯,甜的,你若是有什麼苦楚,便多喝點罷。”
“你們去罷。”葉渠抬眸,感激地看向月隴西,又默然望向卿如是,良久,輕道,“卿姑娘,良人難得,你們得白頭偕老啊。須知這世上,有太多命不好的人,遇到的都是人渣滓……”後一句話,幾近哽咽。
卿如是不得深意,但知道他是好心,蹙著眉謝過,並表示自己謹記。
待走出採滄畔,卿如是才去問月隴西,“為何葉老會由此感慨?你像是知道他的苦楚似的。”
月隴西搖頭,翻身上馬,伸手抱她,“我並不知道。只不過是覺得,誰還能沒點苦楚。他好歹也這麼大年紀了,經歷過的東西太多,如何能不記得些難以忘懷的事?一時悲慟,對你說那些話,也是想讓你好好珍惜我。畢竟我這種不可多得的男人,也不是誰都能遇上。”
卿如是抬眸瞥他一眼,“快走罷你。”她依舊是側坐,輕靠在月隴西胸膛,腦子裡還在回想那位諂臣。
毫無疑問,那是名崇文黨。可女帝應當有分辨,崇文黨的哪些意見是於她有益的,哪些意見又是不可聽取的。葉渠的勸阻她不聽,為何就對那名諂臣偏聽偏信呢?
她隱隱覺得這背後牽扯太多。
就像月隴西所說,有人佈下了很大的局,大到顛覆人的想象。
忽然想起,來時月隴西說“懷疑當時有崇文黨活了下來”的事。她心神恍惚,腦子裡閃過崇文溫潤明朗的笑,又閃過他被拖上刑場受千刀萬剮時的場景。
她猛地回神。自己怎麼會忽然想到崇文先生?
是太希望他當時還活著了嗎。
可,崇文先生明明白白是死了的。就死在她眼皮子底下,因為失血過多,又因狂罵皇權精疲力盡,暈過去,又因痛楚醒過來。最後一次暈過去,就再也沒能醒。
死前一刻,秦卿恰與崇文的目光銜接上,他飽含深意的眼神,彷彿是在告訴她:以後的日子只得你自己走,一步也不能踏錯了。
一步也不能踏錯。卿如是想著後來發生的一切,不禁低嘆了口氣。
月隴西先將她給送回卿府,走前叮囑道,“還有六七日,我就能從國學府出來。屆時距離我來提親也沒幾天了,在提親之前,我想先帶你去一趟扈沽山。”
“去做什麼?”卿如是還騎在馬背上,盯了眼月隴西意圖抱她下來而伸出的手,坐著沒動。自在地搖晃著腳丫子,居高臨下看著他問。
月隴西收回手,一手牽住馬,以免她晃著腳丫踢到馬肚子會讓它受驚跑起來,另一隻手牽著她,以免她不慎摔下來,抬眸看向她道,“帶你去看看我祖上和秦卿的墓,還有一些別人不曾知道的東西。等你嫁進來之後,再要去祭祖,就須得等到明年三月,太久了。”
“行罷。”卿如是想到他將要跟著卿父一同接管國學府的事,問道,“等完婚之後,你是不是還要住在國學府裡?我聽說,他們那些被挑選出來的考生一旦入了國學府,就三年都不得出來?”
“我自然不會住國學府中。”他好不容易跟她成婚了,選擇住在外面是有毛病罷。月隴西沉吟道,“尋常考生自是如此,但若是師從某位要職官員,就不必整日都留在那裡了。譬如蕭殷,他選擇跟著餘大人,那麼除卻編修遺作等國學府的差事要做之外,還得時常去刑部當差。但照渠樓不是好住處,他可以選擇就住在國學府。”
卿如是點頭。她似乎沒有留意到自己的手一直被月隴西握在掌心,甚至輕微地摩挲著。也或許是因為不排斥,才任其所為。
此時感覺到掌心被貓爪撓似的異樣,有些癢,她下意識屈起手指,不像是要掙脫,倒像是回握。
她聽見人來人往的街道中,月隴西在輕聲泣喃,分明他就在眼前,他的聲音卻好似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過來。
一瞬間,她也分不清那是月隴西在問,還是活在記憶中的那人在問。
他問她:“……還會疼嗎?”小心翼翼地語氣,好似恐驚擾了睡夢中的人。
不確定方才是不是此刻垂首沉默的他在問話,卿如是皺起眉,不明就裡。
但她的記憶卻被拽回百年前的西閣,恍惚記起那天日暮時的餘暉還灑在自己身上,微微發燙。
夾棍在十指縫隙中碾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