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月池一如既往的靜謐,是能讓人的心也跟著沉澱下來的那種靜。
也正是蘭珊目前需要的心靜。
這裡隸屬含元殿,在後殿往裡還要深入的後山,比寒清洞的位置偏僻很多。除非得到青宇的首肯,否則除了他與兩個徒弟,無垢城的其他人不論長老還是弟子,都一律非請勿入,連掌門都要遵循此條。她在這裡,比別處都要來得清淨更多。
滿月池的池水是有溫度的地下泉水,飄起的水汽煙霧繚繞,池子的四周有層層疊疊的石屏,雖是在室外,卻也當得上“隱秘”二字。
蘭珊是真的需要這溫泉之水緩解一身疲憊,那滿身的痕跡她也不想在肌膚表面保留太久。
更重要的是,她要這裡等白蛇。
眼前閃過李家鎮那個被煙花燦爛了一瞬的寂靜小巷裡,白蛇幾乎沒有血色的帶笑面龐,以及青宇穿透它身上那凌厲殺伐的劍刃,還有它身上染紅的大片大片鮮血……這些場景不能細緻回憶,只要一想起,就簡直猶如有什麼扼住了她的咽喉,讓她窒息。她自責地閉上雙眼,靠著池邊的溫石,慢慢把整個肩膀淹沒進水裡。
時間只約了個大概,她並不知道白蛇確切出現的時候,此刻能做的,就是等。
靜靜地池中泡了一會兒,“蘭珊……蘭珊……”她恍惚間聽到了白蛇的聲音,只是有些遙遠而飄渺,她連忙激動地坐直了身子,有些疑惑地四下環視。
“白蛇,是你嗎?”她一手掩住胸前,側頭看著四周輕聲問,水汽沾染了她的額角鼻尖,溼潤的氣息環繞四周,她的青絲如瀑,漂浮在水中,柔軟又迤邐。
“蘭珊。”她面前的嫋嫋水霧中,慢慢匯聚出一個陰柔俊美的男子身形來。不變的白衣,不羈的笑容,帶著跳脫靈氣的眼神,面上還有一點洋洋自得的驕縱張揚,邪氣又乖張,偏偏因為容顏實在出眾,無論如何都叫人討厭不起來。“這無垢城的大陣不過如此,還不是被爺破了。”
“白蛇!”蘭珊面路喜色,連忙一手捂住嘴,害怕自己因為開心而不自覺高聲,一邊分水朝它走去。“你沒事,真是太好了!”許是這池水的溫度太暖和,又或者這幾天被她強壓下去的擔憂終於得到了緩解,她一瞬間紅了眼眶,再怎麼拼命眨眼睛,還是止不住淚珠一個勁地往下掉,彷彿斷了線的珍珠,啪嗒啪嗒掉進池水裡。不過幾步路遠的距離,她就哭紅了眼睛。
“哎哎哎,我的小姑奶奶,我這不是沒事嘛,你別哭啊。”白蛇的身影在水霧中晃動了一瞬,慢慢從虛無變向了實體。它有些無奈和頭疼地伸出手,想要拍一拍蘭珊的肩膀,可手卻從蘭珊的肩頸處直接穿了過去。
它是……透明的……
蘭珊驚呆了,甚至忘記了繼續哭,“怎麼回事?你是魂體的狀態?”
“等一下。”白蛇閉目唱吟了幾句咒語,而後主動張臂抱住了少女,“施法的時間有點長,這會兒好了。”
這回,是很真實的擁抱。
蘭珊不是很清楚到底怎麼回事,可不管是人是妖,魂魄離體都不是小事,否則凡人怎麼會有“魂丟了”“離魂症”這樣不詳的說法。況且上次他們分別的時候,它受了那麼重的傷,身魂分離可不是鬧著玩的。她不放心地抬手撫摸它的胸膛,摸到的是實實在在的血肉之軀,雖然因為原身是蛇所以這軀體顯得溫度很低,到底不是魂體,她這才安心了點:“那剛剛是怎麼了?”她揚起臉問。
少女抬起精緻的下頜,溼發隨著她的動作蜿蜒貼合玉白的頸項,彷彿雪地裡開出的藤蔓花,細密的水珠附著在嬌嫩的肌膚上,更顯剔透晶瑩。她滿目關切,並沒有覺得自己如今不著寸縷的模樣有何不妥。
白蛇嘆了口氣,眼神閃爍了一瞬,伸手握住她圓潤的肩頭:“你快泡進水裡去,小心著涼。”
“嗯?”蘭珊不明所以,“這水汽都是熱的,哪裡會著涼。你剛剛到底怎麼回事?”她執著地追問著,顯然得不到答案就不會罷休。
白蛇乾脆雙手略施力把她朝水裡按了幾分,一邊說道,“這無垢城的大陣護衛本派還固守四方,我之前跟你說過,我很難進來而不被發覺,連靈力都要少用,以免氣息被發現。”
蘭珊點點頭,隨即又覺察出矛盾之處:“可你現在……”之前白蛇曾說過,它有辦法會進得無垢城來,她並不知道細節,此刻依舊疑惑。
“因為我對你下了‘情願’。”白蛇掬起一捧水往她沒有浸入水中的肩頭灑去,看著水流漸開成花,順著她肩頸與手臂的線條向下流,煙霧繚繞與微微盪漾的水面下,是她若隱若現的姣好身軀,水霧和池水掩不住的,是她只消去一半的痕跡,那些淡淡的紅印,遍佈它所能看到的她的肌膚,它知道那意味著什麼……它抬起頭笑了笑,揉揉她的肩膀似乎是讓她少安毋躁,然後才解釋道,“你的魂魄,我現在擁有一半的控制權,你的生魂氣息是大陣認可的,在含元殿裡尤其明顯,可能是青宇給了你最大自由的特權……讓一個不屬於無垢城的、來歷不明的女子,可以暢通無阻地進出門派腹地,呵呵……素聞,無垢城的執劍長老為人最是公平嚴苛,原來也不過如此,私底下偏心能偏到東海去了。”
蘭珊似乎不想聽它說青宇的不是,“他偏心我,不可以嗎?不好嗎?”
白蛇見到她皺眉的表情,話語一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勾唇笑了,手指繞玩著她的髮絲。
蘭珊卻在它的笑容裡反應過來,頓時自責又難堪,“對不起,他傷了你,我還……”
白蛇揉了揉她溼漉漉的發頂:“好了,我不是怪你的意思。你說得對,他偏心你,是好事。”它是蛇,喜陰潮,這樣溼熱的環境莫名令它煩躁厭惡,也就是為了蘭珊它才願意待著,誰叫這裡不是它的地盤,想“私會”它家蘭珊,就必須得這麼藏著掖著,躲躲藏藏,還有……萬般忍耐。
蘭珊對自己“胳膊肘往外拐”的行為感到羞愧,“我……”
“我是說真的。這說明他確實真心愛你,沒有防備你,我們的計劃已經成功了大半,這難道不是一件好事嗎?”白蛇撫住她的肩,看著她若有所思地點頭卻依舊皺著眉。她秀氣的肩頭圓潤可愛,一掌覆下去,猶如把玩什麼渾圓的絕世玉石,細膩又柔滑。白蛇是個脾氣和耐心都完全不算好的蛇妖,說話也很少這樣放慢,可這句話它似乎很希望蘭珊能聽進去,所以說得格外慢,幾乎是一字一頓:“一個人是不是愛你,其實很容易看出來。一個根本不溫柔的人,如果愛你,會願意為你做盡溫柔的事。”
蘭珊怔怔看著它,一時無言。她覺得它在說青宇,顯然它說得很對。
白蛇笑了,眉眼陰柔,透著一股好看的邪氣,“很難理解嗎?”白衣的面料輕盈獨特,遇水後比一般的布料更貼合身體,它的胸膛輕輕起伏,意外地多了點溫度。
蘭珊點點頭,又搖了搖頭,沒有說話。不知是不是這裡的熱氣比池邊要濃重一些,所以她的思緒才會變亂了。
“傻姑娘。”白蛇嗤笑一聲,在蘭珊皺眉表示不滿前,又把話題扯回正道。
“我稍微變通了一下,虛化了身體,魂魄先行,
剛剛是用情願的攝魂術呼喚的你,你有了迴應,我們的魂魄就產生了共鳴,等於用你一半的魂魄氣息掩蓋住了我的。所以我才能這麼輕易地探進來。”它得意地一笑,眼中閃過狡黠的光,一手撈起她的一縷溼發,放在水中慢慢晃著,直到髮絲根根順滑散開,穿梭於它的指縫,這才慢慢說,“我們也算歪打正著。”
“那你之前的受的傷……”蘭珊解惑後還是不放心,乾脆動手要解開它的衣服親自檢查。
“不是……蘭珊……你……你等一下……”一雙沾水柔荑在它的胸膛摸索摩挲,白蛇左閃右躲卻又不捨得放開環住她的雙手,好不容易才見到她,怕是那晚她也嚇壞了,從小她被嚇著了就愛賴在它懷裡,這般哪裡躲得過去,生無可戀的它只好高聲制止,“等等!”
蘭珊嚇得在池中踮起腳,兩手一起來捂它的嘴巴:“噓!你瘋啦!”她眼睛睜大,話卻恨不得抿著嘴用氣音說,池中溼滑,她踮腳不穩就朝它靠來,頓時柔若無骨的嬌軀緊挨著它,兩團椒乳朝強健結實的胸膛壓過來,隔著它溼透了的衣物,依舊嫩若果脯,她卻沒有覺察出什麼不妥,“你不要這麼大聲!”
白蛇想翻白眼,穩住她的腰避免她在池中站不穩,“你才瘋了,最近怎麼每回見我,都要上手來脫我衣服。”它壓低了聲音,撥出的氣息也不算熱,只是灑在蘭珊剛剛被溫泉水泡過的掌心上,格外讓人覺得異樣又舒適,還有因為曾經十幾年的朝夕相處累積而來的,唯獨它能給予的熟稔和安心。
“還不是關心你!快讓我看看,那劍傷好了嗎?”其實,見到白蛇精神奕奕地出現,還跟她一如既往地耍嘴皮子抬槓,蘭珊一直懸著的心已經放下大半。但那血染衣衫,長劍穿肩而過的場景實在太過慘烈,幾乎成了她揮之不去的夢魘,她親眼見到了自己的一意孤行會帶來怎樣的後果,落在她自己身上的種種她自當自受,可白蛇不該被一次又一次的傷害,青宇那一劍——是可以致命的啊!她非要親眼見到它完完整整哪兒都好的,心裡那份愧疚和擔憂才能減少幾分。
“有你這麼動手動腳的關心法嗎?”白蛇一手握住她的皓腕,一手揪住自己的衣襟,活像個意外落水即將被登徒子輕薄的良家女。它終於後知後覺地開始頭疼,自己是不是把它家蘭珊養得太嬌憨天真了,雖然對它毫無防備之心是對的,但是起碼要記得,就算它是蛇,那它也是公的,是公的好嗎?!
“誰叫你上次傷成那樣還硬撐,讓我看看肩膀的傷口……”蘭珊的話忽然一頓,也許是白蛇的動作牽扯到了傷口,血跡一絲絲地從溼透的白衣內側朝外滲透出來,傷勢如何,簡直一目瞭然。
“別動,讓我看看,求你……”她的聲音頓時哽咽,指尖也抖得不像話,淚水又開始流下來。她是真的擔憂,卻又是知道白蛇最不忍心見她哭。
沒錯,白蛇對於她的眼淚根本一點抵抗力都沒有,除了投降和有求必應,不會有第二種選擇。它嘆了口氣,握住她的手,她的身子很暖也很軟,抱在懷裡的感覺很不錯,但是它不得不推開她,“我自己來,我自己來,你別哭了啊,你千萬別哭了。”它一邊嘆氣,一邊扶著她,單手解開自己的腰帶。
蘭珊吸著鼻子,掛著淚珠,眼睛都不肯眨,盯著它拿下腰帶,接著揭開衣襟……
有那麼一瞬間,白蛇覺得自己跟天香樓自薦枕蓆的郎倌兒沒差,寬衣解帶什麼的真是夠了……為什麼事情會往這麼奇怪又不對勁的方向發展?它嘆著氣,默默地想。也許是因為分神,在褪下右肩的衣裳時,疼痛讓它下意識地皺了皺眉,雖然它很快就意識到,並故意用一個無奈的笑容加以掩飾,到底沒有逃過蘭珊的眼睛。
“白蛇……”蘭珊心疼地叫它。
“沒事,別哭啊。”白蛇是真的要敗給她說來就來的眼淚了。
衣衫除下,它勁瘦結實的上身路出來,左臂一條長長的劃傷依舊皮肉翻起,而在右肩下方的一側,有一個幾乎見骨的貫穿傷,此刻混著水流朝外流著鮮血,依稀可見當夜那血流如注的慘狀。蘭珊嘴唇顫抖起來,她努力咬緊,連呼吸都放輕了。彷彿如此就能減輕這傷口的嚴重程度,就能讓它不那麼疼。“對不起,嗚嗚嗚……”
儘管白蛇已經盡力療傷,但畢竟傷得太重又恢復時間太短,哪怕大羅神仙也做不到立刻痊癒如初。這傷口就這樣猙獰兇惡地呈現在蘭珊面前,猶如它所預感的那樣,她頓時越加眼淚洶湧,又捂住嘴努力不讓自己哭得太大聲,兩隻玉肩因為壓抑而聳動不止。
“別哭啊,別哭。”它趕緊抱住她哄,她整個人因為哭得太用力而緊繃著,縮在它懷裡渾身發抖,見她無聲壓抑地流著淚,還有心側住身子免得觸碰它的傷口,它不由自主雙臂圈得更緊了。“好了好了,咱不哭了啊。爺我真沒事兒,就看著嚇人,再養幾日就好。”這池水是不是太熱了點,身有寒冰果的蘭珊本該只比它的體溫高一點點而已,這會兒她的體溫也太高了,他們肌膚相貼,弄得它都跟著覺得熱了。
“爺什麼爺,這麼嚴重的傷,你不要說笑耍寶了好不好!”它越是沒事人一般好聲好氣來哄她,她越是心裡難受發堵。它為了幫她,受了這麼重的傷都不提,她呢?她卻輾轉在青宇師徒三人之間,享受他們的關愛,還對他們動了心。
她在糾結如何對待這三人,如何對待自己不合時宜的心動時,它在哪裡,在做什麼?它在受著重傷,還要想辦法冒著種種風險來見她。
她有何顏面對它。
“白蛇,我對不起你。”她淚眼朦朧,伸手想觸碰它的傷口,卻又不敢,好一會兒才想起來,“你的傷不能沾水,對不起對不起,我們去池邊說話。”
“什麼對得起對不起,你都在胡說什麼呢。”白蛇拍拍她的頭,皺皺眉把溼漉漉的衣服扯回肩膀上。失策,當初定下這個地點,主要是這裡夠隱蔽,是蘭珊能想到的她可以合理獨處一段時間的地方,他們的注意點都放在如何不被發現以及放心交談上了,偏偏忘記考慮這個顯而易見的問題,在水裡,衣服是會溼的。放在別的時候,溼了也就溼了,偏偏此時蘭珊還什麼都沒穿。
它看了一眼蘭珊下水的地方,那裡靠近滿月池入口一邊的石屏,如果有人進來——雖然這可能性很小——但畢竟蘭珊和這含元殿唯三的三個男人,都有淵源,是那種如果情況需要,他們也許不會顧及她在池中不著寸縷也會進來的淵源——“我們去對面再說。”它直接隔空取過放置在池邊的大布巾,輕輕把她包裹好抱起。
“我自己走,你肩膀的傷……”蘭珊試圖掙脫。
“沒事。”白蛇的聲音帶著一點忍耐,不知是不是在忍疼。它把她抱得很緊,布巾垂下的一角劃過池水,帶起長久不散的漣漪。
“不行……你是不是熬著疼……”蘭珊不肯同意。
“唉唉,你別亂動啊!這裡水深,你掉下去馬上從頭淹到腳,就你那小短腿兒,走什麼走。”白蛇的嘴皮子比任何時候都利索。
“你!”
“嘶!你再動就真要碰到我傷口了。”
蘭珊終於安靜下來,乖乖任它抱著。大概是因為之前的情緒太激動,
此刻雖然不再說話,身子卻止不住顫抖。
白蛇小心翼翼地將她抱得高了一點:“怕掉下去啊?放心,爺會抱好你的。”
蘭珊沒有說話,甚至對於它自稱“爺”都不反駁。
白蛇挑了挑眉。這麼乖?有點怪。
滿月池佔地很大,走過池中心那一段,靠近對面池邊時,她也終於不抖了。“放我下來吧,我自己走。”她抓住它的衣襟,語氣帶了些關心和祈求,它的傷口又在流血了,從肩膀的白衣染上她的布巾,刺眼極了。她真的很擔心,雖然不再流淚,但臉上的淚痕卻更讓人無法拒絕她的任何願望,“白蛇,接下來的路,我要自己走。”
她把話說得很清楚。白蛇太瞭解她的性子,知道再不答應她,只是自找麻煩,加之此刻池水的深度只到他小腿了,確實不算多深。它呼了口氣,終於妥協,把她放了下來。
許是池子的這邊少有人來,池底有些青苔,格外滑,蘭珊又一手提著裹在身上的布巾,沒法保持平衡,所以一自己站好邁出第一步就差點一個趔趄,“啊!”她不由低呼一聲,受到了一點驚嚇。
幸好白蛇在後面扶住了她。它的手掌攬住她的腰,穩穩地在她身後託著她,於霧氣繚繞中繼續涉水而行。
“蘭珊,你往前走。我就在後面,別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