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妮抬起手搭在座椅扶手上,喇叭形的袖口垂下,露出袖口周圍鑲嵌的淚滴形孔雀石。
“只要學士願意,可以一直住下來研究。不過話說在前頭,您瞧這宮殿,窮得沒錢可修。雖然學士身價不菲,我可是一個大子兒也摸不出來了。”
摸不出來了——不出來了——
梵妮首次坐上高位,從未想過自己的聲音可以如此洪亮。她的餘音在拱頂與樑柱之間不斷傳遞,領主反覆強調的貧窮落在座下陪臣,列位的貴族長老耳裡。不少人面露尷尬,同時極力掩飾,最後落得不倫不類。
“陛下——”好嘛,地下金字塔的主人尚未查清,這裡又多出一位陛下。“空堡建築源自久遠的先賢年代——也就是帝國人所謂的災變紀以前——保留建築的原本形貌是為了表達對偉大先祖以及我們安塔人悠久歷史的緬懷與崇敬,怎能稱作貧窮呢——”嗓音雌雄莫辨的橘皮老者扶正頭上月白的高筒帽。他銀灰的綢帽子正中繡有一枚半金半赤的月亮,看得克莉斯腹中髒話泉湧。
空堡當然不窮,貧窮都被你吃進肚子裡去了吧。瞧那肚腩,能裝下一個花斑!直到此時,克莉斯方才意識到花斑不在。她向身後投去匆匆一瞥,魯魯爾神情木然地站在諾拉旁邊,絲毫看不出急切。
“要是以為我坐上石頭椅子,就會任憑擺佈,那你可就大錯特錯了,赫伯爾。受邀前來的諸位也沒功夫跟你玩字謎遊戲——噢,好吧,如你所願,是按照我們安塔人的習俗悠閒雅緻地攀談。可是你別忘了,駝鈴,商道,各國雲集於蜣螂廣場上的商鋪早已散去千年,除了你那向鹹水之濱的野蠻人學來的腔調,你拿什麼款待你想要依仗之人,又有何寶物可與之交換?”
“您——不,諸位,鄙人主君仍在喪期,悲慟之際啞人亦吐狂言,還望諸君見諒。”赫伯爾大人轉過身,臉上的肥肉先於龐大的身軀甩過來。伊莎貝拉擺出她拿手的微笑招呼赫伯爾,克莉斯懶得假笑,視線掃過長毯兩側擁簇的貴族,竟有種回到殿下生日當天的奧特號上的錯覺。都是些吃人不吐骨頭的惡棍,克莉斯暗罵,還不如賞金獵人和走私犯可愛。
“天吶,真是夠了。”梵妮按住扶手霍地站起來。慣穿靴褲短裙的她不慎踩中裙服綴滿青金石碎末的裙襬,歪向一側。王座背後塗了紫紅眼影的侍女將她鮮紅的厚嘴唇張成完美的圓形,年少的嗤笑從貴族堆裡噴射出來,胖赫伯爾踮起他藏在肥大褲腿裡的小腳,向人群裡望去。安塔貴族竊竊私語,伊莎貝拉也偏過頭,低聲對克莉斯說。“這些貴族大多數不支援赫伯爾,否則他們咬破舌頭也會把笑聲吞回去。梵妮長年在外,眼下大廳裡的每個人都想把胖子擠下去,自己當上首相。”
“哼,不論膚色,姓氏,習俗有何不同,大人物們總是出奇的步調一致。我們的賞金獵人充其量只是石椅子上的提線木偶,她不會喜歡的。”克莉斯評論道。身居高臺的木偶女士用力拉扯她華美的長裙,將裙襬攏到身後,叉起腰來仍像個賞金獵人。
“如你所見,我一點兒也不適合這該死的扮相,破椅子硌得屁股疼。”梵妮說著,果真去揉屁股。她背後的侍女輕咳,胖首相轉過身去,偷偷揮舞他肥白的爪子。“陛下,我尊貴的陛下,屁股什麼的……”
“半天之前,我還長著屁股呢,我可不能從此變成一個沒有屁股的人。”梵妮陡然跳下高臺,像只拖著頎長尾羽的巨大藍鳥。一片驚呼聲中,她徑直躍過九級臺階,落在短絨黃毯上。梵妮快步向克莉斯走來,克莉斯看得見她緊繃的面部肌肉,也很清楚她沒有佩戴武器。我可以趁機挾持她,讓她的人備下坐騎乾糧,放我們離開。還是算了,即便廳內的藤甲守衛救援不及,我的公主也不會高興。說不得,到頭來還得跟賞金獵人道歉。
“要是有我幫得上忙的地方……”呵,當然了,公主殿下當然自告奮勇。既然賞金獵人小姐貴為領主,那麼哪怕是回到陰霾之地做殿下,兩人間的友誼還能繼續,甚至比大家都無權無勢時更加牢固。“這一次,你看上去對你的命運並不熱衷。”梵妮的視線落到克莉斯身上,惹得她勾起冷笑。
“這一次?”
“這次他們來得比以往都要快,至少快過我所記得的所有記載。你得完成蒼穹,它是將他們送回那個世界的鑰匙,否則的話,大家都得完蛋。”梵妮伸出食指,橫拉過脖底,細金絲打造的蛇形項鍊受她觸碰,滾過她隆起的鎖骨。
真是夠了。尉隊,雙子塔,朋友,只見過幾次面的柏萊人,現在就連老姐屍骨未寒,頭次佩戴貴重首飾的賞金獵人都來告訴我該怎麼做。
“傻瓜才會任憑陌生人擺佈。我看上去有那麼蠢嗎?”
“你不是笨,你只是太害怕。你需要——”梵妮湊上來,她顰起眉,號角聲隨著敞開的廳門傳入大廳中,迴響不斷,猶如冥鬼的哭嚎。
嗚——嗚——嗚——
有人沿著石臺階奔上主樓,赤足踩在前廊的粗石地板上,腳步的啪嗒聲一聲大過一聲。克莉斯是第一個在牛角號聲中辨認出來者的,而後是梵妮。她轉向廳門,赤腳的守衛腰纏明黃腰帶,頭裹黃頭巾,揹負同色長方旗幟,徑直闖入他們陛下的會客廳中。守在大門兩側的藤甲守衛木偶一般,呆握著長戟,任由他狂奔而去。
“梵妮……”
“是陛下。”赫伯爾顛著他的肥肚子跑過來,像只剛從湯鍋裡撈出來的蛤蟆。
“是……梵妮陛下……”傳令兵按住膝蓋喘氣,吐出鮮紅的舌頭。
“哎喲,親愛的杜馬,慢慢說,慢慢說,當初,你的長官是怎麼教你待客禮儀的?快想起來吧,我的好衛兵,我們安塔人從不手忙腳亂吶。”赫伯爾抽出綢巾,慢條斯理地展開,按在他汗珠密佈的短肥額頭上。沒人理會他,梵妮催促:“怎麼回事?敵人又來了?”傳令兵杜馬猛點頭,頭巾跟旗幟一齊晃動。“又,又來了,是中軍。我在哨塔上看到了,有車隊,前,前前鋒都有馬騎,已經,已經逼近城牆。奈莉,奈莉小姐也在啊!”
嗚——嗚——嗚——
牛角號再次呻吟,餘音在金漆剝落的老舊穹頂之間迴盪。一時之間,滿堂悲聲,沼澤間腥溼的風捲了進來,托起梵妮的喇叭袖,袖子下面,她握劍的那隻手攥得緊緊的。
第177章 黑騎士
噪音與暴烈的陽光浪頭般迎面拍來, 打得克莉斯睜不全眼睛。她躍過被投石車摧毀的牆垛,穿過燻得焦黑的城牆與箭桶, 最後被擠在絞盤附近的衛兵擋住。城牆一側盛裝箭支的橡木桶堆有三層,投擲用標槍倚靠在旁,前面是滿臉焦急的藤甲兵。他的肩甲被燒燬,纏了繃帶的肩膀上滲出血跡。士兵渾然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