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楚晏西閉眼的神情漸漸變化, 似是下定了決心一般,克服過往的心理恐懼,克服這些年來遭人無端的鄙夷。
他睜開眼,縱身一躍而起,在湛藍的海面之上劃過一道弧線,接著噗通湧入海水中。
像一條擁有漂亮藍尾的人魚一樣,自然優美地擺動身軀,向深海前方游去。
海內的攝影機一直跟蹤在楚晏西正前方,捕捉到幾個他游泳的畫面後,封歸嶼緊緊盯著鏡頭裡楚晏西放大的表情,堅毅而果敢向前,在深藍的海底,少年飄逸的短髮下,面容俊美。
封歸嶼直至這一刻,內心感到震動。
這就是……他從來沒見過的路青瓷嗎?
在前晚凍在原地之後,他塵封冰凍的記憶在楚晏西閉上眼睡覺那一瞬,開始有了裂縫。
他在混沌的空間裡,看到了前世的記憶。
或者說,是一遍遍重複的記憶。
那些親身經驗的感覺襲上心頭,他看到了自己。
對一切事情只追求完美和絕對的守則,塵封自己主動感知世界的感官,對什麼都無所謂。他沉迷在完美的假象裡,包括沉迷顧維舟完美的形象,只想將他掌控在自己的鏡頭下。
他內心預設,只有顧維舟能拍出他最想要的畫面,最完美的人物和故事。
而那些年,路青瓷呢?
路青瓷是他從幼時到年少,永遠擺脫不了的人。
可他卻習慣性地面對他狡黠地,毫無保留地依賴。
習慣在提出任何要求之後,答應一聲“好”。
直到他發現,對方任性到想毀了他最完美的作品,顧維舟,他不能忍。
封歸嶼茫然地想,他當時做了什麼?
他殘忍地毀了他。
他不主動感知世界,不代表他不知道。
封歸嶼一直都知道,路青瓷最怕的是什麼。
是被拋棄,被砸碎,陷入無窮無盡的鄙夷和流言蜚語中。
所以路青瓷才會那麼努力地向上,不斷完美自己,學習十八般地技能,享受每一個愛慕者投來的目光。
他一直渴望被人喜歡,被人愛。
他記起,路青瓷在被他設計感染上HIV後,訊息傳出來,周圍人遠離他,帶著驚恐鄙夷的目光看向他,他被柔軟的雲端重重摔下到堅硬的水泥地板。
公寓樓梯牆壁上被父母欠下鉅額貸款的追債人潑了血紅色的油漆。路青瓷一步步艱難地從那些寫滿了謾罵的樓道走過。
他最終受不了了,摔碎了一地珍藏了多年的青花瓷品,嘩嘩碎裂的聲音隔著牆壁傳來。
封歸嶼冷漠地走上門,看著他割破了手,滿手是血,猩紅的眼睛裡盛著絕望的眼淚抬眸看向他。
路青瓷抓狂怒吼:“你來幹什麼?!”
封歸嶼淡漠的黑眸看向他,俊臉上沒有一絲波瀾,習慣性地將一份熱氣騰騰的飯菜放在他桌邊,說:“該吃飯了。”
路青瓷看著他的放下的飯菜愣了下,那些是他最喜歡吃的,一如既往。
可抬眼對上他沒有溫度的目光時,他的心被狠狠刺了一下。
他手中毫無知覺地拿著破碎的青瓷片,站在血泊裡看著他,頹然苦笑:“封歸嶼,我就要死了,你知不知道?”
封歸嶼眼神冰冷,語氣毫無溫度:“知道。我做的。”
“這是你的懲罰。”路青瓷聽到這句話,瞳孔微縮,既然狠狠將手中的碎片捏入掌心裡,鮮紅的血液如注,往下墜落。
滴落在滿地碎片的白色瓷磚上,濺出一滴滴血漬。
妖冶而碎裂。
他難受地啞著嗓子,定定地看著面前的男人問:“封歸嶼,你到底還有沒有心?”
封歸嶼沒有回答,而他卻在暈眩中倒在滿地碎瓷裡。
直至那一刻,封歸嶼覺得心口有些悶疼,那是他一輩子都未曾有過的感覺,他挪動整潔鋥亮的黑色皮鞋,踏入他最無法忍受的血垢之中,突然慌亂起來,將人一把抱起來,往外趕。
手指在碰到瓷片劃破後,沾上他的血也沒有注意。
後來被救醒的路青瓷精神錯亂,將自己封閉在內心世界裡,時而清醒,時而糊塗。
封歸嶼因為那次血液觸碰,同樣感染上了HIV,他表面上一如既往,隱忍著病痛,繼續拍攝他想要的故事。
可是封歸嶼的作品,不知為何卻漸漸失去了靈氣,沒了靈魂。
他發現自己再也沒有發現美的能力,他的感官遲鈍退化。票房慘淡,口碑一落千丈。封歸嶼內心焦躁於顧維舟的沒落,更恐慌於自己的江郎才盡。
有人告訴他,一切都是顧維舟的錯,是他毀了他完美的作品。
封歸嶼焦慮於這種失控感,目光茫然地看著自己的手,又看向被鎖在暗無天日的地下的男人,只覺得虛無。
他淡淡地丟下一局:“這人我不要了。”轉身離開。
封歸嶼後來日漸被病痛折磨,習慣性地做了兩份飯菜,菜式都不是他喜歡的,只是習慣。
只是習慣嗎。
封歸嶼想不明白。
他偶爾會去精神病院看一眼路青瓷。
他時而清醒時而糊塗,大多數時間看著他會驚恐地大吼大叫,偶爾會怯怯地靠近他。
封歸嶼很茫然,看著他天真如孩童的笑臉,似乎偶爾想起了某個夏天。
他拿著攝像機在採風,而靜靜坐在某處青草地上,用手中的畫筆勾勒風景的路青瓷意外入了他的鏡。
他想移開鏡頭,卻定住,鏡頭從他面前那副迷幻色彩的畫卷怔住,再偶爾看到他的側影,拉近,放大,看著少年瓷白的脖頸到柔軟小巧的耳垂,再到挺翹的鼻翼,紅潤的薄唇……
主人忽而回頭,眨了下左眼,明眸皓齒,朝他露出個燦爛狡黠的笑容:“封歸嶼,你這麼盯著我看,是不是喜歡我啊?”
那時的封歸嶼一怔,手抖了下,收回鏡頭,冷淡道:“我是拍風景。”
封歸嶼看著面前已經痴傻成孩童的路青瓷,拿過照相機對著他,“咔嚓”拍了下來。
路青瓷茫然又傻傻地笑:“哥哥哥哥,你又來看我了。”
“嗯。”
“他們都不喜歡我,不和我玩,只有哥哥和我玩。哥哥,你能不能帶我走啊?”
封歸嶼淡然地看著他,沒有說話。
“我真的很乖的,我還可以賺大錢養你!哥哥,你帶我走好不好,我會養你的,給你買許多許多好吃的!”年輕的男人像個孩童般張開手臂誇張又著急地比劃著,“真的很多很多!青瓷很能幹的!我養你好不好?”
封歸嶼靜靜地看著他,許久吐出兩個字:“傻子。”
他站起來,轉身離開,不顧身後路青瓷的叫喊,再也沒有回頭。
再後來,封歸嶼意外聽聞,路青瓷隔壁那套房子被法院拍賣抵押債務。他推開許久沒人居住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