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道人所說的那樣——
“陰陽兩極,有至濁即有至清。”
“濁為之濁, 清才為之清。”
“濁若不復,清亦為濁。”
關於這些話,他能想到多個比喻:譬如海棠花與遮雨生苔的屋簷、又譬如貓兒和巢穴、再譬如可口的酥糖和裹滿油汙的糖紙……
只是南國的那一段日子, 相比於過去十餘二十年的時間, 實在是太過清澈,又太過像一場夢境。
若不早日將其牢牢地抓在手裡, 那樣的日子不知何時也許就飄散不見了。
所以自回北齊的一年間, 他日日籌謀、日日佈局,生刺的權柄握在手裡, 竟也不似過去那樣排斥噁心。
那時,他曾被問過一句話——
“你當真認為她會認不出你?”
當真?
……沒有答案。
又或者說, 他在期待這個答案。
因為只有對一個人至為在乎、至為熟悉, 才能在一切陌生的地方把那個人給辨認出來——即使那人與從前的樣貌、聲音毫無相似之處。
而這件事情, 他的“母親”做不到,“父親”做不到,“兄弟姊妹”亦是做不到。
儘管那時, “九公主鬱鬱不樂、閉門不出”的信條就被他攥在手裡。
儘管他也知道,放任她弄明白他的身份, 只會讓她與危險更近一步。
進退皆為一己私慾。
而放她跳出這個深淵,則更是不可能。
果然。
“你們姓聞的都是一群瘋子!”
——這話小時候聽起來覺得沒錯,現下再聽, 也還是尤其正確的。
至於後來沒有過深地偽裝,他總是為此說服自己,“是不欲令她難過”。可他心底也很清楚,他在懼怕。
懼怕“她真的沒有他以為的那樣在乎他”這一後果。
所幸這些都沒有出現。
他的陰暗的、汙濁的所有,終於、終於被破開裂隙,照進來了一縷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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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一路安靜地駛過山腳小路,駛入京城街幹,最後停在王府門前。
衛明枝被馬兒的短嘶聲牽引迴心神,暫時放下了腦海中糟亂跳躍的思緒。她深深地望了對面端坐的男人一眼,提著裙襬慢步走下馬車。
等到男人也跟著下車,她扯過他的衣袖便疾步往雪院的方向行去。
“青荇,看好門,誰也不許放進來。”
囑咐罷,無視青荇疑惑驚訝的目光,衛明枝利落地闔上了房門。
房內沒開窗,光線比之外頭要昏暗稍許。男人頎長的身影立在她跟前,安安分分地,一動也不動。
“你……”她深吸了口氣,壓下心中仍舊無法遏制的不真切感,“你是北齊的那個,太子?”
見人頷首,她扣緊手指,勉強牽動嘴角笑了聲,“我只是有些,有些,不太能反應過來。”她喃喃道,“這事情真的是,太出人意料了,你,你當初怎麼會來衛國,還落到那個境地的?”
“三年前,這裡發生了一場變亂。聞烈勾結右厥族,還用了其他手段奪得大勢。我就是在那時被他釘進了一根銀針的。後來他為了掌控齊境,偽造詔書,宣告了我的死訊,並且暗地裡尋找我的蹤跡,要置我於死地。”
“難怪北齊皇帝一登基就給右厥割了十座城池……”衛明枝慨嘆一聲,瞧著他,“所以,你往南逃了?”
“嗯。”他道,“他的人一路追殺,就如同你知道的,我本不畏毒,可當時傷勢過重,又遭銀針反噬,雖然留下一條性命,卻昏昏沉沉地被送進了南衛皇宮裡。”
“那,那個通緝令也是……”
“是聞烈做的。不過用的是假借人手的法子。他和江崇暗中達成了交易,江崇助他在衛國找到並殺掉我;他則許諾江崇一個條件。”
聽著這話,衛明枝時隔許久又想起了上一世元化十五年、致她身死的那場政亂。
彼時,主謀之一的鎮北侯獲得兵符的直接原因便是北齊派兵壓境。本來北齊在齊衛兩國經久和睦的情況下出兵就是有悖常理的,可若是,“出兵”只是一個幌子、一個條件,事情便變得明朗許多了。
再加上之前查到的,江崇在外養著一個北齊毒師的事情也變得很好理解。
這一環又一環,原來根源竟在於此。
衛明枝好不容易吐出一口鬱氣,想到另一件事:“你既然用了廣寧王的身份,那真的廣寧王又去了何處?”
“治眼睛。”
“治,眼睛?”
“他那年為得到聞烈的信任,廢了一雙眼睛。拖了兩年時間,那雙眼若再不治,神仙也難救。”
“原來他真是我們這邊的!”衛明枝話音方落,猛地想起什麼,一拍額頭很是懊惱的模樣,“對了對了,你曾與我說過你有兩個朋友,一個擅長武藝和下廚,另一個喜歡養貓,這樣一看,不就是洪太僕和廣寧王麼……我早前怎麼沒想到!”
“你,不害怕?”
“怕?你莫非是指,‘謀反’這件事?”衛明枝想了想,坦誠道,“還是有一點的。但這種事情不都是你在做麼?我又不用動手指頭。況且從我的身份看,北齊若是交予現在這個陰晴不定的皇帝,幾時要對衛國發兵都是未知數,對比之下,那當然還是你比較穩當呀。”
男人不言不語,薄唇緊抿。
衛明枝又繼續道:“再說了,我都已經嫁給你了,古語都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雖然,雖然我是在被捲進來之後才知道的,但是,若你提前告訴了我這些,我應當,咳,應當也會和現在一樣……”
剩下的話再也無法說出口了,因為她已經被男人緊緊地按進了懷裡。
興許是為了貼合廣寧王的喜好,此時他的衣襟上沾滿了清淡的松木香味。衛明枝額頭抵在他頸前聞了幾息,拍拍他的背:“先前就想說了,你頂著這個身份做這些事情,看起來好奇怪。”
頭頂男人的聲音帶著幾分松倦:“哪裡奇怪?”
“另一個人的臉和味道。”衛明枝言簡意賅,扯了扯他身後垂落的白綾,問,“帶子,可以解麼?”
男人回了她一個鼻音。
他沒放手,衛明枝只能偎在他胸前,胡亂地伸手勾到他腦後白綾的結,拆幾下沒拆掉,她蹙眉道:“我看不見!”
男人這才慢吞吞地鬆開她。
有了眼睛協助,覆眼的物什總算被她拆落下來。那雙熟悉漂亮的黑眸隨即顯露出來,一瞬不瞬地映著她的臉的倒影。
只是他的下半張臉還是與記憶裡不甚相符。
“是易容嗎?”
“唔。”
衛明枝有點新奇,踮腳上前仔細地瞧他的臉,卻瞧不出一道縫隙,未免漏過蛛絲馬跡,她還上手摸了一通,但還是一無所獲。
“要用水。”男人提醒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