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著一襲素衫,那雙清澈的柳葉眸子裡,亮著永不熄滅的千家萬戶的燈火。
蘇安飄身坐回橋欄邊:“燒尾宴,《洛陽道》已聽完,我再為你彈《霓裳》。”
他排過十九散序,十七拍序,最後選三套,一套為林蓁蓁和林葉而奏,擬的是鳳凰,用旖旎嫵媚的商音小石調,一套是為李暮的,用楚地雲夢澤輕柔婉轉的小調,還有一套便是為雷海青,商音大石調,跳躍絢麗,繪畫西方極樂世界。
顧越不識和絃,只暗歎梨園二三月,蘇安竟渾然變為另一個人。他放下琵琶時,語言利落,態度精明實幹,拿起琵琶時,又如痴如醉,絲毫不染纖塵,那琵琶妙運本是木器,卻在他的指下宛若神女,一絲一弦,風情萬種,顧盼生姿。
蘇安揉住弦,瞧著顧越,問道:“十八,在洛陽有地方住麼?不然就住在我宅子裡?”顧越咳了咳:“我要去河陰縣。”蘇安笑道:“一個鄰縣幾里路而已,不就在河南府和鄭州邊界,你白日忙,夜裡來遊宴。”顧越道:“蘇莫諳。”
顧越說不出辛苦。
降在洛水裡的月亮,一路往東搖搖晃晃,由圓團化為彎鉤,追逐天空中落下的銀河,從壽安縣的石橋洞流過,一夜夜,渡過五陵,遙望金碧輝煌的五鳳樓。
月內,一紙戶部下行的符文送至,汜水、武陟、滎澤三縣從此併入河陰,縣內均分工役,均發充田糧餉,避免紛爭,造起了容量以十萬石計量的十餘座土倉。
而顧越陪著蘇安,在美如畫境的龍門山下站了一站,最終還是放棄入東京與名流交際的機會,同遊桓之、李道用出發去往黃河與汴河(通濟渠)交匯的汴口。
土倉順利建成,意義重大,首先是五大工程首戰告捷,開了個好頭,其次,預算沒有超支,土木估量準確,說明李道用寶刀未老,再次,工人聽從指揮,縣令服從安排,說明遊桓之沒有食言,又次,戶部及時批准,御史沒有責問,說明顧越在朝還算有人緣,最終,三個男子之間可愛的友誼,在幾日之內生根發芽。
顧越管錢;李道用報功;遊桓之不吭聲,一面觀察,一面心思還在洛陽城。
城裡的至尊李隆基,幾乎是架空自己,任轉運使大展手腳,不聞不問,甚至還下了一道旨意——今秋,命三百里內的刺史帶領樂人集於五鳳樓下,各較勝負
於是,一件小事悄然發生了,即從此,河陰縣令邱仲不再兼管國家漕運在該河段公廨、度量、庖廚、倉庫和租賦,這些權力將交給直隸朝廷的河陰段轉運司。
七月,汴口。
烈日曝曬在大地與河流之上,處處皆是令人眩暈的熱浪。密密麻麻的船隻,如同從被烤化的蜂窩裡衝出的蜜蜂,大大小小,擁堵於湍急的河道,爭相入黃河。
顧越和李道用在河南府的倉、戶、士三曹共同帶領下,依次視察過三四個渡口和五六家船塢,馬不停蹄,開始了規劃渡口、研發船隻的這兩大後續工程。
幾個人都按制穿著三層官袍,熱得不行。士曹的臉上全是汗,陪說道:“以往呢,六、七月是黃河的漲水期,漕船難以入河,阻滯至秋季,人多船雜,就會超過漕道的承載量,易發生事故,現在按照新的《漕運法》,汴河船不再入黃河,把糧草輜重運入河陰倉,再由河陰倉轉發往洛口含嘉倉,這就疏通了河道。”
李道用被曬紅了臉,捲起袖子,誇讚船塢的工匠,神色欣然:“好哇,此景千載難逢,指日可待!”工匠點了點頭:“照鄙人看,此法還能再改,譬如黃河湍急,在船的兩側造出鼓突,這樣就利於平穩,又譬如在汴河的寬闊水段……”
此刻,豔陽之下,顧越笑著打斷道:“某略知一二,湍流用瀧船,平流用吳船。”李道用道:“顧郎如何知道這叫‘瀧船’。”顧越道:“我在永濟渠時,有所聽聞。”語罷,卻突然扶住旁邊的船板,整個人晃了一下。李道用:“顧郎?”
顧越中暑了。歸寢時,錄事的手裡端著本《水經注》,季雲的手裡端著藥羹。
顧越把季雲留下。
昨日,季雲向他稟報引起械鬥的原因,初查,是有個農戶煽風點火,在三縣大肆宣傳朝廷的充田糧餉分發不公平,挑撥起幾個鄉的里正鬧事,爭奪倉址。
然而,季雲沒有追究那批石沉大海的土木石料,而是順著此農戶的家族關係,追到洛陽城恭安坊的一處官宅,宅主叫方文成,洛陽世族,是河南府的司倉參軍。
顧越的手指揉著太陽穴:“你繼續說。”季雲道:“若縣裡不再負責漕運,那方參軍的碗裡就少了一塊肥肉,想必,他故意鬧事,就是要讓轉運司知難而退。”
顧越道:“如此,該不該退?”季雲抬一眼,見顧越面色蒼白,唇連半絲血色都沒有,遂端過了藥羹,近身伺候:“有朝廷旨意在,本是不必退的,可若不退,那麼接下來施行轉運,動了司士的津樑、舟車之權,怕他們又尋釁滋事。”
顧越笑了笑,從季雲手中接過碗:“好,再辛苦你去洛陽打探,方參軍與誰交好,此事和遊府尹有無關係,另外,何處有解玉砂,三件事都不著急,慢慢來。”
季雲離開之後,顧越把藥匙一圈一圈攪和在碗中,害怕苦口,放在旁邊不吃了。他在榻上休憩片刻,起身時精神好些,便讓錄事去洛陽河南府請遊桓之。
遊桓之到時,顧越已換官袍,坐在案前,左手握筆,孜孜不倦寫著一封牒文。
顧越向裴耀卿請示用人,想在河南府選出幾個官員調往河陰段轉運司,作為緩衝,先讓利於州府的諸曹參軍,把權力平和地從縣級收到州級,之後再行處置。
“桓之兄,這幾個位子尚且空在此處,我想請你推薦。”顧越看著遊桓之,坦然示之,“轉運司雖隸屬朝廷,但也需要一定比例的州府官員,才能辦事。”
清風拂過竹簾,旃檀香飄滿房室。遊桓之背過身,雙手握緊成拳,笑嘆道:“後生可畏,顧郎真是把棋下活了。”顧越道:“向桓之兄表誠意,總不能光逞口舌。”遊桓之應道:“我,雖不願為裴閣老驅使,卻真佩服他的魄力。”
此番與以往不同,顧越很清楚,自己在明處,正一步一步把漕運法落於實地,而他的對手在暗處,總要千方百計製造混亂,把法令往利於自己的那方面修改。
身為轉運副使,守著河陰段的轉運司,決不能因為一個縣令嚇死,或是幾百個村民械鬥,就更改原則,否則即使漕運法落成,也是面目全非,形同虛設。
然而,制度是死的,人卻是活的。顧越的想法,就是把那些在暗處和他作對的人,風風光光地請到明面來,可謂化敵為友,既減少了矛盾,又落成了制度。
不日,批准的符文下行,顧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