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這麼恨我?”
帳後沒有回答,可他知道答案。
哪怕疾不能言,哪怕病不能起,也要以身為餌,置他死地。
因為他是害她國破家亡之人。
……
陽春三月,大元軍帳中卻是一片肅殺。
“拖下去。”
伏羅話音剛落,帳外就有兩個小兵衝入,一左一右將男子拖走。
男子拼命掙扎,衝著王座上的男人聲嘶力竭:
“王上!大朔長公主陰險狡詐、不折手段,此次借聯姻之名,折損我大元三名虎將,二十六萬狼兵,只有殺她祭天,才能慰藉我軍亡——”
眾人眼前一花,回過神時,男人已倒飛至大帳門口,胸口立著一把黑色長&槍。
血泊,漸漸洇開。
原本架著他的兩人,一個兩股戰戰,跌倒在地;一個呆若木雞站在原地,兩手還保持拉扯的姿勢。
伏羅緩緩走下臺階,所到之處,如秋風過境。
賜了座的十六個開國功臣,不約而同或垂目,或瑟縮,而他們身後的親隨,更是流著冷汗,默默祈禱地上的巍巍人影快些走過。
伏羅來到屍體跟前,一腳踩著他的胸口,一手握住黑亮的槍桿,輕輕一抽。
黑紅的槍身重見天日,一串血珠從槍頭甩出,濺上屍體怒瞪的雙眼。
就在一炷香前,他還是十六個開國功臣之一,現在,他的座位坐著取走他性命的人。
伏羅斜靠著扶手,單手支頭,半溼的墨髮滑落寬肩,漆黑大袖中,露出一段修長手腕。長&槍靜靜靠著木幾,槍頭還沾著點點紅白。
帳內鴉雀無聲,只有長纓泣血。帳外,忽然響起一聲驚雷。
“誰還有話要說?”
帳內死寂無聲,一顆圓滾滾的血珠綴在長纓上,將落不落。
“敢問王上……”一名坐著的瘦長男子問:“我們何時入城?”
伏羅沉默不語。
瘦長男子討好道:“臣聽說朔女皆是嬌弱,長公主又是朔之明珠,恐怕更是如此。如今夜色已深,王上不若等到明日入城,也好讓長公主好生歇息。”
伏羅的銳利目光掃過帳內眾人。
“既如此,那便傳令全軍,明日入城後,燒殺擄掠者,偷雞摸狗者,驚擾攝政長公主者——”
“殺無赦。”
……
陸雍和撿起地上的九翬四鳳冠,輕輕拭去金鳳沾染的塵埃,一條淺粉色的傷疤在手心若隱若現。
“你唾棄這鳳冠,就像你唾棄我一樣,可是你再怎麼唾棄,它還是戴在了你的頭上。”
陸雍和動作輕柔地為她戴上鳳冠。
朝鳳雲鬢,美人如霞,滿室珠光寶色,不敵帳中華光。
他俯身在她唇上印下輕輕一吻,離去時,看到她帶笑唇角。
陸雍和如遭雷擊,連指尖都微微顫抖起來。
他已經記不得,上一次她對他笑,是在什麼時候。
“你再等我幾日,等此間事了,我就帶你回大梁,為你遍尋天下神醫……”
他情難自已,猛地抓住她的手。
他絮絮叨叨說了很多,說到她都睡了,他才意猶未盡地停下。
帶著滿足的微笑,他正要把她的手放下,卻在觸及手腕內側時,臉色大變。
天邊一道悶雷壓過,大地震顫。
狂風撞開殿門,殿內的燭火眨眼滅了一半。
陸雍和後退一步,再後退一步,他退啊退,直到撞上門檻,一下癱倒在地。
天地間,靜如初開。
風捲冰雨,書桌上鎮紙的翡翠手鍊摔得粉碎,羅紋灑金紙漫天飛舞。
未畫完的樓船圖被翻騰的金絲帳捲入,黑漆蝴蝶翩飛於床畔,縈繞著沉睡之人。
一隻纖長而消瘦的手靜靜垂在風中。
皚皚如新雪,纖塵亦不染。
……
“不要白的,喪氣重。”
伏羅說完,託著第三十二套衣裝的侍女立即從他眼前走過,頂上來的,是託著第三十三套衣裝的侍女。
侍立在旁的藍衣青年是伏羅麾下唯一一個朔人謀士,此前他從未想過,平生最大難題,是為君主挑選一套合宜衣裝。
“王上此去是為受降,以威嚴為宜,但又不可過於莊重,以臣愚見,玄衣即可。”
“殺氣重。”
“那這件醬色暗花緞長袍如何?”
“老氣重。”
“這件月白色的雲龍紋長袍呢?”
“稚氣重。”
眼見入宮受降的時辰將過,帳外三請四求,伏羅依然四平八穩,藍衣青年胸中越來越沉。
是故意戲耍,還是卸磨殺驢的前兆?軍中不乏出身名門的風流貴族,讓他們出謀劃策豈不更好?為何要讓他一個朔人……朔人?
他茅塞頓開。
“朔國尚豔色,重奢華,臣有幸聽聞,朔國長公主尤愛紫色,虹映宮聚天下異寶。這件玄色行服袍,以金線織繡雲龍日月等七章紋樣,緝繡工整,紋樣生動。日光下,金線褶褶生輝,再配以大夏前些時日進貢的龍紋紫珠玉腰帶,輝煌大氣,高貴威嚴。”
“……王上以為如何?”
他鞠躬許久,帳內才響起虎狼之主不辨喜怒的聲音。
“可。”
……
雨後的天空,萬里無雲。
三千鐵騎剛入正門,大朔新皇就率領稀稀落落的官員迎了上來。
不知是誰喊了一聲“恭迎元王”,為數不多的官員接二連三叩拜起來。
登基不過數月就成了亡國之君的朔皇,開始還硬著頭皮站著,卻在迎上伏羅的視線後,不由自主跪了下去。
馬上的伏羅掃了戰戰兢兢的人群一眼,沒有發現應有的人,原本已經離開馬鞍的身體,又穩穩坐了下去。
“攝政長公主何在?”
只是一個尋常至極的問題,竟讓馬下的朔人不約而同抖了起來。
朔皇看向身後:“人來了嗎?”
伏羅下意識確認腰帶上的紫珠還在不在。
還在,甚好。
他翻身下馬,走出駿馬投下的陰影,力求身上的每條金線都沐浴在陽光之下。
他做好萬千準備,卻沒有料到出現在他面前的,是大朔的前任首輔。
曾經的風流人物,此刻躺在一塊破木板上,口鼻歪斜,舌蹇不語,晶亮的水漬從唇角一直蜿蜒至下頜。
“昨夜……阿姊薨矣……”
朔皇感受到驟降的溫度,結巴數次,好不容易才接上前言:
“阿姊薨逝時,殿內只他一人——全因他隻手遮天,趕走了殿中宮人!”朔皇語氣加速,口齒煥然一新:“聯姻之信也是如此!全是他這罪人擅作主張,亡我河山!阿姊驟然薨逝,定然和他脫不了關係!若非如此,我阿姊又怎會拼著最後一口氣,毒他狗命!”
朔皇話已說完。
偌大的廣場,只剩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