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世一心想著把貓拋下。這隻貓一點不懂得報恩,只是一個無用的累贅,將他拖累到如今的地步。他為什麼還要把它揹回家呢?為了讓它再逃跑一次?再徒勞地拉鋸?他的想法那麼堅決,彷彿下一刻就要將這隻貓放下,任它自尋生路了。但不知怎麼,久世的四肢不聽使喚,仍然在向前走。手臂的力量,腳步的幅度,都不肯稍改,彷彿身體在對大腦討價還價:再一段,再走一段,就一小段。
到最後,就連拋下貓這個想法也漸漸失聲了。久世已經失去了時間的概念,只是一步步踩在雪地上,憑著慣性向前推進。
轉過最後一道彎,見到路燈盡頭那幢孤零零的家宅時,久世幾乎沒能反應過來。他急切地推門而入,麻木的腿腳卻沒來得及抬起,當即摔倒在了起居室門口。貓本來伏在他背上昏睡,被這個動靜猛地驚醒過來,連帶著落進了起居室的地毯裡。
久世翻身坐起來,察覺貓湊到了自己手邊。他們並排而坐,久世循著貓的視線向外看去,來時長長足跡在雪地裡綿延進山林深處,月光下恍若仙人的白鹿蹄痕。他漸漸平復了呼吸,閉上眼睛,在寒風中乾澀太久的眼眶立即蓄起了眼淚。
耳邊傳來一句沙啞近乎無聲的貓叫。久世聽得清楚,貓說的是:“活下來了。”
是啊,久世想,他們都活下來了。
第4章
在久世一成不變的日常生活裡,撿貓是一個重要的轉折點:他好心沒好報,被無辜敵視了兩天,又因此出了車禍、丟失了漫長冬季裡唯一能與外界來往的交通工具,還悽慘地骨折了——若不是久世自己就是醫科畢業,懂得如何復位,他的右臂甚至會有廢掉的風險。
當然,與骨折一起到來的還有發燒。久世回家後重新做過緊急處理,也吃過抗生素,凌晨時分依舊是發起了低燒。次日早晨醒來,久世彷彿靈魂漂浮在海上,半晌才慢慢抓到一塊記憶的浮板,逐漸清醒過來。
從翻車到回到家裡,這期間所經歷的一切,稱得上是虎口脫險、千鈞一髮的奇蹟,但奇蹟並不意味著故事到此為止迎來好結局。先不說感染、封閉、物資短缺等接下來數週可能發生的災難,久世目前就有一個完全無法釋懷的疑慮:他昨天,似乎聽到了貓開口說話。
久世知道長年獨居的精神衛生風險。他深呼吸一口氣,起身去衝了個澡,帶著發燒後產生幻想類疾病的沉重心理準備,推開了房門。
樓下起居室裡,貓還在睡。昨夜的雪地跋涉使兩個傷員都勞心勞力,相較而言,之前都一直警惕過頭的貓現在倒是睡得更安穩一些,連久世來到身邊也沒有驚醒。
久世落座在旁邊的沙發上,沉默注視著貓的睡顏。
幾分鐘後,貓自然地醒轉了。像之前一樣,它先是睏倦地蹭了蹭沙發,隨後才慢慢睜開眼。見到久世在,貓嚇了一跳,下意識就往回縮,但好歹沒有出現前幾天那樣憎惡的表情。久世緊緊地盯著貓,心裡混亂地考慮著對策:
這隻貓……如果它真的說話了,要怎麼甄別是它會說話還是我在發瘋?……對話嗎?不,還是錄下來吧。重放……等下,頻譜,解析頻譜就明白了,貓的音調要更高一些。
久世一邊竭力鎮定地摸索著手機,一邊視線仍然密切觀察著貓的動向,不知不覺間連呼吸都屏住了。
終於,貓遲疑地張開了嘴:
“——喵?”
……果然是記錯了吧。
久世長長地籲出一口氣,說不清此刻的心情是解脫還是失落。
貓不明就裡地側頭看了久世一眼,打了半個呵欠,還有半個因為拉扯到傷口而被貓痛苦地嚥了回去。這倒是提醒了久世。昨夜到家後,他重新處理了自己的手臂,卻還沒顧得上貓。貓的手上有一些新的劃傷,並不嚴重,但最好還是清理包紮一下。另外貓腹部的繃帶也該換了。
急救箱從貓的到來起就一直放在沙發邊,久世將貓按倒在沙發上,拿起了手術剪。
丹尼仰面朝天躺倒在沙發上,盯著手術剪的寒光,呼吸暫停了一瞬。
丹尼討厭任何形式的剪刀。他偏過頭去,讓視線落在這條留著他齒痕的長沙發上。沙發的主人此刻正俯身在丹尼的正上方,用那把手術剪慢條斯理地剪開他身上的手術服。逆著光,對方的身影巨大得好像一座山,極有壓迫感。
丹尼壓下恐懼,沒有掙扎。
手術服被完全剪開了,冰涼的刀鋒在丹尼的面板上擦過,他感到汗毛倒豎。耳畔傳來咔嗒響聲,是對方打開了身側的急救箱——老實說,作為急救箱而言,它也太大太包納萬物了:全套手術剪、持針器、縫線,還有好多丹尼叫不上名字的、怎麼想都不屬於急救用品的醫療器具。丹尼據此推測那個人是個醫生。
醫生只靠左手便靈巧而謹慎地解開了丹尼身上的繃帶。布料脫離癒合中的傷口時,無可避免扯開了疼痛的序幕,丹尼猛地咬住牙關,頭腦陣陣發昏。若非他已經習慣疼痛,恐怕立時便要昏死過去。
事實上也相去不遠:換藥完成時丹尼渾身都汗透了。醫生換了一張清潔的白布,仔細擦拭他的身體。他的手穩且專業,沒有曖昧的痕跡——但正因如此,丹尼才會為自己的赤身裸/體而感到羞恥。他入行不久,還未習慣這樣在任何人面前袒露弱點的姿態。
一如他的同行們,丹尼學習了許多特殊的技巧來讓自己脫離這具軀殼,靈魂高高在上地浮游,觀看他的臨時主人們愛/撫那軀殼的背脊、下巴,褻玩他每一寸毛髮與面板。然而現在,醫生的動作輕柔但堅定,無法與主人們的愛/撫混淆。
為了轉移注意力,丹尼低聲嘟噥起來:“麻醉藥都沒有,到底是要幹嘛……”他想這句話在對方耳朵裡或許只是聲貓叫似的。
果然,醫生沒有回答。
醫生很少說話,其實他說話的時候丹尼也根本聽不懂。丹尼起初醒來發現自己身受重傷、失去了一切隨身物品、被限制自由……這種種的恐慌在面對醫生這一位無法溝通的陌生人時達到了頂峰,足以擊潰理智。即便時至今日,想清楚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也知道醫生沒有惡意後,丹尼依舊無法徹底安心。
但丹尼很擅長忍耐。
更換繃帶是必須的,丹尼可以忍受這種疼痛。他咬緊牙,強迫自己放鬆。他的腦子裡閃過荒無人煙與世隔絕的環境,車禍時冒失地伸過來想要掩護他的那隻手,還有那副揹他回家的寬闊肩膀。在雪地裡跋涉時,有那麼幾個瞬間,他幾乎確定醫生堅持不住,會將他拋棄在荒野。
但他們最後都活著回來了。這個醫生,雖然哪裡都奇奇怪怪的,但似乎沒有傷害他的打算。
這就夠了。丹尼想。隨著腹部綿延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