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章 不同
很多年之後,在花似錦的記憶裡,這一天依舊鮮明得猶如就發生在昨日。而其實,那是他餘生中最後一次,再見到他曾經最崇拜的叔叔,和他遇到的最特別的女子。
他的叔叔花正驍親口對他說:“我花家男兒謹遵家訓,一世只得一人,既成姻緣,便不可辜之負之,亦不能背之棄之。我與她既成眷侶,自然要在這魔界的真言宮相伴到老,一生一世。”叔叔的聲音低沉沙啞,語速緩慢,卻又鏗鏘有力,依舊是多年前教他寫下“七月流火,八月未央”的那個開陽君,哪怕臉色蒼白得彷彿大病了一場,也挺直著脊樑。也是,這魔氣充沛的真言宮對魑魅魍魎妖魔鬼怪是個修煉的寶地,對正統大道出身的人卻是沒什麼好處的。尤其當年與顧採真的那一役,叔叔似乎受了很嚴重的傷,不明就裡的人甚至以訛傳訛,說開陽君身死道消。
只有父親母親和他知道,叔叔是被帶回了魔界,並且他們遵循顧採真送來的條件,一直未對任何人提起。不只是為了儲存花家,更為了保全一方水土平安。
談條件,只是說得好聽,只不過是那女魔頭傳了一紙書信,單方面要求他們遵守她的規定罷了。但叔叔也附了音訊來,若顧採真的話不足以信,開陽君的話卻是有絕對份量的。只是自那之後,顧採真雖然真的沒有多麼為非作歹,可除了每年有去無回的家書和送去一些花家特製的衣物用具,他們再沒有與叔叔有過任何聯絡。
花家人並不稀罕這樣的偷生,但他的父親是花家的族長,除了考慮一族的興亡,還要考慮對天下太平的影響。正道年輕一代幾乎斷崖式衰落,老牌力量又多為顧採真所滅,幾大家族日漸式微,花氏一家的變化很容易牽一髮而動全身。顧採真這樣千萬世才出其一的女魔頭,強大又冷血,在正邪之戰的那幾年,曾經使得屍骸蔽野,血流成河,積怨滿於山川,號哭動於天地。陡然打破約定的後果,花家雖然可以承受,卻只怕她顧採真認為他區區一個花家,還不足以平息她的怒火。而魔界至尊的雷霆一怒,可以預見的將是伏屍百萬,血流漂杵,十室九空,萬家縞素。
所以,有些事,不能試。
這也是他為什麼只與幾個私交甚好的朋友來闖真言宮的原因——為了與花家劃清界限。臨行前他就打定主意,若是不幸被擒,大不了就說他與花家斷絕了關係。手刃顧採真怕是難以實現,但起碼要確定叔叔是生是死——他甚至做了最壞的打算,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叔叔不光是花家的英雄,更是拯救天下人的英雄,他不能讓他消失得這樣不明不白。
可在他如今見到叔叔的人之前,他先遇見了一個人,也就是此時此刻叔叔口中的那個“她”,他的救命恩人賈姐姐。
他很難想象叔叔會與賈姐姐結成了夫婦,因為他們看起來實在不像能走到一起的人,叔叔一身正氣又驕傲自矜,賈姐姐的性格更多時候有種微妙有趣的難以捉摸,他一會兒疑心賈姐姐是被顧採真“塞”給叔叔的女人,一會兒又糾結於叔叔在燕好時對賈姐姐有些殘忍的態度。可不管是哪一點,作為侄子,又豈可管到叔叔的房裡去?他滿腹疑惑皆問不出口,卻也沒有理由懷疑叔叔的話。首先,雖然叔叔離開時他還年紀尚小,可叔叔從來不屑於說謊這一點,他一直記得。其次,雖然他只能站在殿門一丈之內,無法近前,卻還是看到賈姐姐耐心無限地等叔叔慢慢說完話的表情,她的一隻手偶爾撫過叔叔的後背,叔叔的話語便會停頓一下,似乎是在休息。而在聽到語末“一生一世”四個字時,賈姐姐甚至露出微微帶光的笑容。
那是他從未在她臉上見到過的,很平靜淡定的笑容。
花似錦想到之前自己說出要帶她離開,保護她一生一世的話,雖然他只是很單純正直地做出承諾,可一想到叔叔那時就在門內聽著,他還是覺得雙頰立刻猶如火燒一般滾燙起來。
這話,多少容易惹來非議,讓人誤會,幸好叔叔不曾怪他。
他不由自主地又看向花正驍。這些年來,叔叔的容貌沒有發生太多變化,只是看起來似乎有些疲累——他不由自主想到了自己先前進殿時,他們正在那一方暖池中所“做”的事情,頓時垂下了視線。但是他依舊覺得不解:“叔叔,家裡都很想念您,您還是跟我一起回去……”
“不必。”花正驍打斷了他的話,“你快離開,不必再來這裡。”
“可是……”花似錦到底不敢在叔叔面前多有造次,“若是放心不下賈姐姐,您能帶著她一起離開嗎?花家所有人都盼著您回去,父親也肯定會很高興的。”
“不能。”花正驍忽然皺眉咳嗽了一聲,眉目間隱約有鬱氣縈繞。
花似錦隱約覺得是自己氣著他了,也不敢爭辯,只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一旁的賈姐姐。
淺緗色的裙衫面料輕柔質感,在殿內燈火的暖光下越發顯得女子的面龐線條柔和。她笑了笑:“我不走,他也不會走的。你回去吧,告訴家人他活著,很好,就可以了。”
花似錦激動地朝前踏出一步,卻被無形的魔氣屏障狠狠擋住,手中一直不安分的流火更是瘋狂扭甩,“這魔氣……”
“是我的。”花正驍並不想暴露顧採真的身份,開口就把魔氣往自己身上攬過去。她說過,花似錦知道了她的真實身份就只有死路一條。而且除了顧採真以外,花家的人是並不知曉他金丹被毀的事情的。不如就讓他們當他入了魔,再也回不去了。
“是我的。”顧採真卻也異口同聲地回道,而後挑了挑眉,看向身邊挺直的脊背正在幾不可察微微顫抖的花正驍,握住他冰冷的手,倩然一笑,“也是,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
這魔氣這樣強大,花正驍本修正道,花似錦根本不信這是自己叔叔發出的,可若歸到賈姐姐身上,他又還是不信。
顧採真衝他笑,猶如他躺在那冷僻的殿內養傷時,她本是臨窗練著字,忽地將一滴墨點甩來他的臉上,笑得無辜又得意:“怎麼,不信啊?”
她隨手捏出一道散發出暗藍幽火的花兒,與她身上明媚到絢爛的氣質完全不搭,卻又因為她的表情那樣自然隨意,而又顯不出一點突兀違和。
“你看,我是魔界中人,怎麼會沒有魔氣?”詭異的藍色焰火在她的指尖輕柔繞著,乖巧得彷彿一抹毫無殺傷力的緞帶,而後她隨意地將那焰火一甩,瞬間將足下三寸處的地磚,燒出一個穿心的窟窿!有傳言說真言宮的地磚,都是地獄之火鍛造出的金鐵石,敲之有聲,斷之無孔,冷硬至極。可在她的手下,這磚塊猶如不堪一擊的豆腐!
“我只是,受人之託,怕嚇著你。”顧採真姿態優雅地將手收回,“所以,才一直沒有在你面前施展罷了。”她的話半真半假,糊弄眼前的少年絕對夠了。
“可……”花似